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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谢《只是当时已惘然》

 

沈夜后来发现,时间粗粝,一切有形之物都难免受其刃靡,直至消失殆尽。一如烈山部族人的死亡,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形。

那个夜晚,谢衣在捐毒沙漠将死时,沈夜抓着他逐渐冰凉的手,甚至怀疑自己已见了那一缕烟,已见他的身躯透明消逝,再无寻迹。

他从不是来杀谢衣的,他是怀了最热忱亦最盲目无望的欣喜来迎他回家。他想彼时谢衣在流月城,遥遥高于地表才养出那样天真,那样不知好歹的固执。他想他在人界受白眼冷遇,便多少会忆起流月城的好,忆起他的师尊和他们当时的反目隔阂,忆起自己过去有多可恶。然后,他会回心转意,会接受沈夜主动放低姿态后给的台阶,会真诚地为过去的背叛同他道歉,会理解他,站在他这一边,再然后,他们和好,互诉离别这些年来的衷肠思念……

然后事实只证明了沈夜才是天真的那一个,当亲眼见到那个谢衣就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冷淡地称“阁下”,仿佛种种往事当真已如旧日河川;当沈夜忍让再三,只为诱他说出“悔”字而仍不能如愿;当他们再次兵刃相向,那时沈夜甚至已经做好哪怕断他手脚亦要带他回流月城重新管教的准备,他却宁为玉碎,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从很小的时候起,沈夜便坚信旁人永远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父亲的冷硬、小曦的病情、肩上担负的末世族人的生死存亡……无论想要什么,都只能依靠自己去得到,得不到的,他也一定强求到底,绝不轻言放弃。

所以那个下界沙漠无穷尽的夜里,看着怀里即将死去,连一句遗言都说不出来的谢衣,哪怕一瞬,沈夜也从未产生过就此放过他的念头。

一死了之?哪里有那么容易,他想做的事,他想救的人——

 

在谢衣还小的时候,沈夜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与他的关系会远师徒而近亲友,他甚至从未想过这世上能有一人有如谢衣与他这般的亲密,那并不像是他对小曦的歉疚责任,也不似华月的陪伴,或是与瞳的惺惺相惜。与谢衣,沈夜一直有些搞不明白,但他像一个自己从未奢望得到的同伴,像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沈夜依然记得谢衣成人礼那日,与自己在神殿顶上通宵达旦地饮酒畅谈。谢衣平日里话就不少,醉后便几乎慷慨激昂起来。他们聊偃甲炉、五色石、神农结界,各种解救族人于水火中的希望,彼时夜已深,城中严寒死寂,月光却白如霜,倾洒在谢衣身上,他本生得柔和温润,君子翩翩,彼时脸因醉酒微红,一双眼却亮如星辰,闪烁着使人想往的光。

有一瞬里,沈夜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在心内灌流,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他无法解释,只觉得又喜悦又激动,他情愿这样的瞬间更长久的延续,谢衣好看的笑容,天上亘古不变的月……

也因如此,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往后谢衣会成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人。心魔砺罂如何,下界生灵如何……若是旁人提及,沈夜自然不屑一顾,再有横加阻挠者,便也如开阳、天同那干人一般一场。然而谢衣是谢衣啊,沈夜因此恨透了他。

如果沈夜告诉谢衣,所有人都可以质疑他,反对他,甚至公开来对抗他,唯独谢衣不可以,那这一定是真心的话。

与砺罂交涉时,沈夜唯一的顾虑便是谢衣,他向来明白他的秉性,却依然心存幻想,幻想谢衣即便不认同,哪怕是为了自己,也应该做出让步。

然而那都不过成了沈夜的自作多情,他因此恨透了谢衣。在那些谢衣频繁往下界跑的日子里,沈夜甚至生出心思,将谢衣囚禁起来,囚禁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沈夜将初七囚禁了许多年,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当初向瞳提出要求前,沈夜已经过深思熟虑。既然谢衣依然执迷不悟,既然他宁死也不愿随自己回到流月城,那便只当谢衣已经死了。只当他已经死了,而这具重伤无用的躯体是由沈夜救回,自然便成了他的东西。

那时沈夜也问过瞳,若没了记忆,这躯体是否依旧算得谢衣?

“算得也算不得,”瞳虽常年遮住一只眼睛,但对世上一切总是洞若观火,“好比兰花养在沃土里,或是养在石缝中,它的本质不会发生变化。”

所以初七是谢衣,毕竟他们有着相同样貌,看到他,沈夜常常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谢衣;而初七又不是谢衣,初七养在石缝里,不同于谢衣思想的葱郁繁茂,初七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服从沈夜。

这是否就是沈夜一直想从谢衣身上得到的?一个听话的人偶?

再也不会反抗、永远不会背叛,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初七的回答永远是“是的,主人。”

若真变成了这样,沈夜是否就会满意?

他对初七的那些管教、那些为人所不齿的占有欲、那些深夜里随心所欲的拥抱和索取……最初的年月里,除了无尽的寂寞与空虚外,是否还使他得到过别的什么?

有一次沈夜甚至动了毁掉他的念头,只因那日早晨沈夜置气将初七留在居所,三日后夜间回去,居然发现他仍是以先前自己离去时的模样神情呆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自己为他改的衣服,生着谢衣的好看眉目,他甚至算不得是个人,不过和那些年里谢衣做的玩具偃甲,是同一种东西。

沈夜终究没有毁掉他,那也不过是基于对谢衣的恨意,只要他一日还恨着谢衣,便一日不会毁掉初七。

而渐渐地,随着时岁过去,沈夜依然还是将这个只会顺从,只会说“是的,先生”的人偶,当作了自己的同伴。也许因为自己实在太过寂寞,也许因为初七给了自己太多权利,也也许因为,即便再无心意相通的机会,初七也并非一直都是冰冷无趣的。

他的双眼清澈,起初带着些对世事茫然不解的怯怯。随后,那怯怯不见了,变成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冷峻,那皆是为了沈夜的愿望。

为了沈夜的愿望,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谢衣的眼睛曾经熠熠闪光,如同一千个孩童的梦想,却在捐毒沙漠重逢的那夜沉静如一口倒映冷月的古井。

一百多年后,沈夜又一次在捐毒见到谢衣。有趣的是某一瞬间里,时间仿佛一刻也没动,他们依然站在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说着相同的话语,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沈夜的心,再无一百多年前的震动与激荡,那样强烈的恨意与不甘,那些沈夜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无法释怀,不能平息的情绪,在那一刻,倒成了一种奇异平静的旁观,他看着此刻的谢衣,看着过去的自己,发现那时候不能为自己理解原谅的东西竟然如此地简单。

谢衣并非不愿站在自己这边,他只是不能。

也正因如此,他才是谢衣。

沈夜在那颗偃甲的头颅中读取到百年前谢衣努力在做的事,也读取到百年来谢衣对自己,对流月城的那些思念,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未竟的梦想,去无安处的恋慕……谢衣已经死去百年,竟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了百年,然而这却又能如何,他活着沈夜便永远不会知晓这些心意,哪怕知晓,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岂不正如当时谢衣那口是心非的谶言,往者已不可追,旧日种种,有如逝去河川。

时间当真过去了太久,他能得到的,不过惘然罢了。

不过惘然罢了。

 

然后,沈夜不得不考虑在这一段与骨血黏连生长的执念里做最后的抗争,他开始希望初七背弃自己,他打算放了他,甚至直面那些自己最不可恕的过往,这是将初七做成时沈夜绝对不会想到的事。

他把忘川还给初七,当着初七面告知百年前真相,即便如此,初七也依然未有半点动摇。他不明白这些事的意义,他是为了他的愿望而存在的谢衣,为了他的愿望,剥离了那些不断揉碎他心的东西后造出来的残次品,沈夜从未如爱谢衣般地爱过他,可他依然深爱他,即便那爱里再无半点五光十色的奇异惊喜。

生命最后的时刻,沈夜从瞳那里得到了初七死在神女墓的消息,他的心钝痛了一下。为了实现一个愿望,他此生所有其他的愿望都落空了。

只是事情还未终结,临死前,他还能见见谢衣之徒,希望最后的时刻,他能带给自己一些乐趣。

 

 

(大鸡丝最后不停地“谢衣之徒”、“谢衣之徒”地,感觉就像最后来与他抗争的是谢衣1.0啊。我认为不管是1.0、2.0、还是初七,和大鸡丝的隔阂都相当明显,直到最后初七在墓里恢复记忆化生成4.0,才在某种义上真正地理解了大祭司,成为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之人”,然并卵,苦逼大鸡丝根本不知道啊。综上,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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